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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只是語言:在政大臺語課上重新認識臺灣文化的底色
2025/04/11

文/楊靖彤

 

當巴別塔倒塌,世界的語言紛紛分流。每種語言都承載著獨特的文化記憶與生活智慧,編織出人類文明的豐富圖景。

 

提到臺灣的語言,許多人會問:什麼語言能夠代表臺灣?是從北方官話演變被稱為「國語」的中文?還是其他本土的語言?

 

據行政院資料,臺語雖然是僅次於華語,臺灣第二多使用人口的語言,但年輕一代中,能流利使用臺語的比例卻正在下降,世代之間的語言斷層嚴重。

 

2018年底,隨著《國家語言發展法》的通過,臺語等一眾本土語言的教學開始受到重視,各大學紛紛響應開設有關課程。

 

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,如何讓年輕一代理解臺語、學習臺語,並且讓更多人看到臺語、看到臺灣?帶著這樣的疑問,我們走進政治大學目前唯二的臺語相關的課程——蔡惠名老師的《實用臺灣閩南語》與周馥儀老師的《臺語與臺灣文化傳播》。

 

「配一副看得見臺語的眼鏡」

 

每到選課季節,蔡惠名老師的《實用臺灣閩南語》教室總是人滿為患。但與許多人印象中「唱唱跳跳」的臺語課不同,這門課要求嚴格、內容紮實。「(中小學階段)從來沒有考試,就算考試也只是很簡單的口試那一類的,所以這樣子就足以可以覺得我認識這個語言了,這一直都是一個問題。」蔡惠名老師說道,語氣中透露著對現狀的不滿與改變的決心。

 

「雖然說這堂課叫做通識課,可是是全政大裡面唯一一堂臺語課,所以我不可能是讓你可以坐著沒事,就可以拿到學分的。」每次正式開始的第一次上課,蔡惠名老師都會強調自己課程的要求來「勸退」學生。

 

在蔡惠名老師看來,語言的完整性不該僅限於「聽得懂、說得出」,更應包括「讀得懂、寫得出」。因此,她特別強調書寫系統的重要性,包括台羅拼音與漢字系統。這套台羅拼音最早可追溯到1815年在馬六甲發展的書寫系統,經過兩百多年的演變和調整,如今已成為臺灣教育部認證的官方拼音方式。對許多學生來說,這是他們第一次認識——原來臺語也是可以被寫出來的。

 

「我在這堂課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配一副讓同學們看得到臺語的眼鏡,」蔡惠名說,語氣中充滿熱忱,「而不是只是聽得到它而已,你必須要看得到它。」

 

▲蔡惠名老師透過台羅拼音與漢字雙軌並用的教學方式,期望學生在學習台語的過程中,能夠同時培養「聽、說、讀、寫」四項技能,達到語言運用的完整訓練|楊靖彤攝

 

在每節課結束前,蔡惠名老師皆會以一至兩句台語句子回顧當日課程的發音重點,並請同學依序至講臺前逐一朗讀|蔡惠名提供

 

在蔡惠名老師的課堂裡面,經常可以看到不少外國學生的身影,但最終真正留下修課的往往是已經具備了一定的閩南語聽說能力的「僑生」。

 

「他們不會是零基礎,甚至他們的基礎都比臺灣人還好。」蔡惠名老師指出。

 

黃楷滕和黃暖昕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兩位學生,都曾修習過蔡惠名老師的課程。他們修課原因各有不同,對阿拉伯語系的楷滕來說,這源於對語言的興趣;而對傳播學院暖昕而言,則是因為家族的福建背景。「我們都是福建人,就是我們說的是福建話,就是類似臺語、閩南語的那種感覺」,暖昕解釋道,「覺得應該自己應該可以勝任這堂課。」

 

有趣的是,在學習的過程中,他們也發現了馬來西亞的福建話與臺灣臺語之間的微妙差異。「他們很有敏感度,」蔡惠名老師說,「他們常常都會下課的時候就跑來問我說:『老師,那我們那邊這樣子講,那臺灣這樣子講,那這兩個的意思是一樣的嗎?』」

 

對於像黃楷滕和黃暖昕這樣的馬來西亞學生來說,學習臺語不僅是語言學習,更可以是一種文化認同的探索之旅。通過系統地學習臺語的拼音和書寫系統,他們能夠更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從小聽說的福建話實際上是什麼樣子。

 

蔡惠名老師在課堂中常用一些日常生活化的詞句作為教學的素材|楊靖彤攝

 

「在臺灣民主化過程當中,(知識份子)臺語透過不同媒介,讓大眾理解民主自由的理念」

 

而在同一座校園的另一個角落,周馥儀老師的《臺語與臺灣文化傳播》課程則以更宏觀的文化視角切入。與蔡惠名老師著重語言系統的教學不同,周馥儀老師的課程關注的是臺語作為媒介載體在臺灣歷史中的角色。

 

「臺語跟臺灣民主化的關聯性,就是在臺灣歷史的演變裡面,文化人運用臺語傳播一些觀念跟知識。」周馥儀老師的課堂上,學生們接觸到的不僅是語言本身,更是臺語如何在日本殖民時期和戰後的社會環境中得以延續的故事。她帶領學生探索臺語在文學、歌謠、廣播、戲劇等不同媒介中的傳播軌跡,領略臺語在有限環境中的生命力,並且看到臺語與臺灣民主進程中的作用,「我希望學生可以認識到,在臺灣民主化過程當中,臺語透過不同媒介,讓大眾理解民主自由的理念。」

 

在這門課上,過往的期中作業都會讓學生參與一些臺語相關的活動,例如臺語研討會或世界母語日、世界人權日的活動,或者觀看臺語電影,之後撰寫心得或報告。而這個學期的期中作業變得比較特別——讓學生回家採訪長輩的臺語經驗。

 

「學生們分享自己的臺語經驗的時候,很多都會提到,就是跟阿公阿嬤一起看八點檔、,一起看電視,所以他們的臺語其實都是從阿公阿媽身上學來的。」正是因為多數學生有這樣的生命經驗,周馥儀老師才設計了這項期中作業。希望透過這種訪談,鼓勵學生珍惜家中長輩這些「活的臺語寶藏」。

 

 

周馥儀老師期望這樣的口述訪談作業,能幫助學生理解家的臺語傳承她也希望通過這些個人敘事,能讓學生切身的感受到臺語不只是一種語言,更是臺灣人民集體記憶的一部分。

 

紀念424刺蔣案,邀請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陳豐惠執行長演講(海報)|周馥儀提供

 

追想424刺蔣案,邀請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陳豐惠執行長介紹黃晴美的台語文作品|周馥儀提供

 

「現在年輕人學/講臺語,他/她絕對是充滿著意識的」

 

過去的臺語歌曲常充滿悲情色彩,這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切關聯,而現今,愈來愈多的創作者嘗試用不同的形式創新,將臺語與當代文化、國際元素相融合,在年輕世代之間引發更多共鳴。

 

「學生們好像比較有感覺的是歌曲,可能因為這是他們成長經驗中比較容易接觸的部分。」除了在課堂的教學中融入不同的臺語作品之外,亦會邀請不同的嘉賓來分享,例如「農村武裝青年」的主唱阿達(本名江育達)。

 

於是乎,有不少學生都選擇在期末的作業中用臺語來創作歌曲。有越南籍學生創作了描寫離鄉心情的歌曲《北上》,唱出了年輕人離家到台北打拼的複雜情感;也有來自傳播學院的組別製作了關於政大校園生活的臺語Rap,歌詞中提到「政大常常下雨」的內容讓人忍俊不禁。

 

「我就問他們說,你們為什麼想要作這首歌?他就說因為他們來台北讀書其實都很想念家鄉,他們想說用這首歌來抒發離鄉的這種感受。」周馥儀老師說,《北上》這首兩位吉他社同學的期末創作,是讓她印象深刻的作品之一。

 

這些創新嘗試都體現了一種新的臺語意識——不再是被動接受的母語,而是主動選擇的文化表達方式。蔡惠名老師也觀察到,「現在的年輕人如果是講臺語,他/她絕對是充滿著意識,他/她清楚的知道這個語言它的作用是什麼,它的功能、在這個社會裡面它的角色是什麼?他/她才有辦法有這麼強的動機,去學一個比英文還要難的語言。」

 

越南與臺灣學生自創的台語歌曲《北上》歌詞,記錄異地求學的孤單與堅持|周馥儀提供

 

周馥儀老師課程曾邀請農村武裝青年主唱江育達演講|周馥儀提供

 

「臺語像是放在抽屜裡面的語言」

 

不必諱言,儘管臺語在臺灣有著深厚的歷史根基,但在日常生活中,尤其是年輕世代中,使用臺語的頻率普遍較低。

 

「理想很理想,現實也很現實,所以落差很大,」蔡惠名老師坦言。她將臺語形容為「放在抽屜裡面的語言」:「有時候放久了其實大家忘記原來還有一個語言叫臺語,它可以拿出來使用。」

 

這種語言使用的斷層,與臺灣的歷史發展密切相關。如周馥儀老師所解釋的:「臺語在臺灣歷史發展的過程當中,就是經歷過日本殖民跟戰後的國民黨的這個黨國的教育政策之下,臺語它一直在一個有限的環境裡面,它是備受壓抑的。」

 

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,臺語的傳承面臨著系統性的挑戰。正如蔡惠名老師對當代年輕人的觀察:「以前我們爸爸媽媽那個年代,我們就從小就講臺語啊,所以沒有什麼意識問題。我覺得從小到大我家的人就這樣子講,我就這樣子學,可是現在的年輕人因為他們斷了,它是一個斷層的過程,斷層的一個結果導致於現在他們學臺語比學英文還難。」

 

蔡惠名老師認為,有心主動去學台語的學生通常都帶有很強的學習意識。不少學生都會在課間或課後主動向她請教|蔡惠名提供

 

「臺語是跟底層的人民在一起的語言」

 

語言不僅是溝通的工具,更是文化認同與情感連結的載體。臺語與臺灣社會的連結早已密不可分,甚至可以說,它構成了臺灣本土色彩的重要底色。

 

正如馬來西亞學生黃楷滕所說:「我覺得這一堂課(實用臺灣閩南語)其實它是一個拋磚引玉,借由這一堂課我們可以去發現生活中更多的臺語。」

 

從實用層面來看,臺語在各行各業中都發揮著不可替代的功能。蔡惠名老師指出:「醫學院醫學臺語是必修課,因為在臺灣的社會裡面,你不會講臺語,你當醫生也是一個問題。」從醫生、律師等專業人士,到菜市場的日常交流,臺語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實用性。因此,蔡惠名老師也是非常鼓勵學生在結課後繼續去精進自己的台語,考取台語語言認證。

 

而在文化傳承層面,周馥儀老師則認為臺語是連接臺灣基層社會的重要橋樑:「我覺得是非常跟底層的人民在一起的一個語言,我們透過臺語,你可以更能夠親近到臺灣社會文化的那個真實的樣貌跟氣味。」

 

「臺語是活的,它不應該被僵化。」

 

在臺灣的街頭巷尾,臺語的痕跡無處不在:從店家招牌到長輩們的閒聊,從傳統市場到流行音樂。它像是城市中被時代掩蓋卻從未消失的低語,等待著被更多人重新聽見。

 

蔡惠名老師和周馥儀老師的課堂,在文山指南腳下提供了一個讓這門語言被聽見與重新發聲的空間。在這裡,臺語不再只是一種口頭傳統,而是一種能夠被書寫、被閱讀、被創新表達的完整語言系統。

 

正如周馥儀老師所言:「臺語是活的,它不應該被僵化。」當年輕的政大學生們提筆,用台羅拼音寫下他們的故事;當他們開口,用臺語表達他們的思想;當他們創作歌曲、繪本和影像作品,用臺語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,抒發所思所想之時——臺語作為一種活的文化載體,正在獲得新的生命力。